Hero

头像意思是手残。

【墨远】向晚意不适

十八岁的远沧溟和他的监护人,发生的一点点旧事,有一点好笑,也有一点点忧郁。



《向晚意不适》



后来晚春的风又在枝头点缀出羞赧的黛青,那册未经翻动的武籍仍搁放在案端,几日后又被涂抹肆意的笔墨掩去,字迹是年轻朝气的,却写了“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这样挽歌一般的晚唐诗。

他有时又想说教,但对方伏趴在他膝头,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惆怅惘然的诗句念得潇洒非常时,他又缄默了。


不通武学,这也没什么。墨倾池心想——难道他在身边,自己还能保不得他周全么?





疫病与饥荒像是末世的劫难,在这片土地上滋生出白骨嶙峋的哀鸿,圣人的眼是悲悯的云翳,垂下时投映出隐忍的悲痛,他怀里襁褓中的孩子是当年村落中唯一一个年幼者,这初生不久的生命,象征着未来破暗的微光。


沧溟之意,乃是苍穹与大海,他给孩子取名远沧溟,赋予了他避世安稳的期望——但当那孩子能学会走时,就学会牵着墨倾池的衣角,随他奔走在遍地疮痍的偏僻世落,他过早目睹了世人的苦楚与艰辛,并以他纯善的天性担负起协助的责任,当他二人的身影一早出现在村口尽头,善良的村民便远远迎过去,往他手里塞些囊中羞涩的答礼。


那时他对墨倾池的称呼还是师尊,从小无父无母使他懂得以独特的方式解读万事万物,他聪慧且懂事,在望了毫无反应的师尊一眼后,接下了那些吃食,收好后偷偷分给更贫瘠的人家——他总是既不愿拂人好意,也不会认为这好意理所当然。


他感恩墨倾池的养育教诲恩情,并懂得以自己的方式回报。在墨倾池写字书画时,他就学会垫脚在矮凳上磨墨,他懂得墨倾池沉默寡言下的细微情绪,哪一日灾民状况愈下时,他摘来院后的竹节编成滑稽的蟋蟀,偷偷搁放在他袖口里,辅之以自编自导的演技与玩笑,直到对方忍俊不禁地发出半声低笑,他才得意洋洋地重新挨过去,夸耀一番自己的丰功伟绩。


纯善、仁义、感恩,是墨倾池对后辈青睐的品质,当他在儒门正御手中接下那养育质子的责任时,隐晦不明的心中产生了修正自己偏离正规的渴望——教导一个完全拥有无限可能的生命,拥有他心中最纯粹的一切美好品德,弥补他心里那晦涩的愧疚与郁结。

他是个冷情寡欲的人,在养育孩子上缺乏一般人的亲近与慈爱,但博渊的文韬与处世的中正,将远沧溟教导出了他意料之外的端庄大方、活泼外向,他爱说又能说,从小便能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让他想起多年以前一次论衡上,那易教异类神采飞扬的腔调——但沧溟较之更加温和,也更懂体恤,他的话语是薄春飞舞的絮,来得早去得快,并不会使人太过困扰。



他小时候,某一日忽生了场大病。

前几日他还隐藏得自以为巧妙,仍坚持每日随师尊去村落救济灾民,后来便不行了,躺在榻上说胡话,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墨倾池那日也没能去忙,坐在床边看护把脉,拿桑果糖溶在汤药里,替他一遍遍擦拭眼泪。

接近黄昏时,有隐约沙哑的歌谣声传来,映衬着那诡谲澄黄的天际之下,一个蓬头垢面的算命人柱杖往穹顶末来。要知穹顶末地理奇特,常人所不能至,墨倾池怀着谨慎注视那坡脚道士慢慢走来,只往窗口望了一眼,便说:此子天犯七星命劫,不得善终,若习武修身,兼有亲属系之,则有望避过。


墨倾池冷眼立于房前,是无声的警示告诫,他甚至懒于对驳这无稽之言,那道士慢慢垂下头,从穹顶末歧路下山去了,夕阳是将死的残烛,氤氲出大片熏染的酡红,像极了墨倾池笔锋下留白的边际,淡而分明。


他听到沧溟在屋里又哭起来,便凝视了那天际将升的夜色片刻,转身回去了。

沧溟刚从一场噩梦里惊醒过来,即使是平日再懂事的孩子,在这样病痛与噩梦折磨下神智不清地醒来时,没有见到心里的亲人,也会显露出孩童天性的怯懦来。他见到身边人不见了,怔一怔神儿大声哭了起来,墨倾池赶来时也未能止住,伏在他怀里拼命抽噎,是不曾有过的失态。

他断续地叙述梦里诸景,有人叫着他根本不认识的名字,要杀他,要将他从经纬夺走,都是孩子噩梦中常见的情形。

这哭声在墨倾池心中激起些道不清的涟漪,他想起残烛般的夕阳,升腾出些算不上忧虑的郁结,更应成为一点点不可名状的不适感,在向晚之昏的意境中游曳。


他轻轻抚慰着受惊的孩子,极尽温和地使他平静下来,他低声喊着他的名字,说:“你只要做沧溟便好了,永远做我的沧溟。”

沧溟含着泪逐渐缓和答应,抱着他的小臂被安置回被榻,含混唤着师尊,慢慢又睡去了。



那之后,墨倾池让他唤自己大哥即可,这带着亲属之感的称呼如同一种妥协,为那个诡谲的黄昏预言增添了一股真实之感。





他在普通人成年的十八年时,已将筋骨长成纤细而秀气的少年模样,仿佛是为印证什么承诺般,在往后的一百多年里,他永远维持在了这副模样。

那一年余霞散成绮的初秋,残夏给穹顶末洗砚池的荷叶增添了萧瑟之意,碧青晶莹的叶边卷起焦黄枯槁,在池子里东倒西歪,凋零不绝。仆从携剪刀箕斗,想把那些残叶枯枝择去,换些应季景植,远沧溟从连廊经过,隔着雕镂墙帘大呼小叫的制止,摇着折扇叹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样好的风雅消遣,怎么能错过呢?”


他想起那些夏夜里,他挽起袖端摘取亭亭的阔叶消暑时,盛在袖摆里清甜的莲子,那青白或绯红的芙蓉色泽,在这初秋终于如泡影般消逝了,如同妙人青春不常在,万事终归尘土,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


墨倾池正从那头书房出来,听闻少年人一声未尽的叹息,问道:“发生何事?”


沧溟扭头望见他,当即生出逗趣心思,扇端掩面露出些矫饰的失意之情,颇像感怀地学那五陵年少的风流神态道:“我是劝告啊,大哥——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满目青山空念远,劝君怜取眼前人啊。”

话语刚顿,他忽地意识到这言辞间的不妥,直有惹人误会的嫌疑,又想起前些日子他夜间那个旖旎的梦,脸瞬时在扇面之后腾红起来,唇舌尚来不及呢嚅,立即抽身逃走了……


墨倾池莫名其妙,眉间轻蹙,转身瞧到那刚准备离开的仆从,吩咐道:“荷叶已枯,尽早收拣了去。”




那时文诣经纬境内的村落已在墨倾池十几年的治理下,逐渐从破败灾荒的苦楚境地中逐渐好转,他们也都恭敬地称其为圣司,将其奉为掌司教化与生产祭祀的圣人,而与村落一同长大的远沧溟,是境内所有人心中至宝一样的孩子,他时常代替墨倾池去帮协村落的治理,有时会遇到和他一般年龄的女儿家,在热情的长辈身后偷偷看他。


他自以为墨倾池不知晓,偷偷读了好些个风月折子,蹑手蹑脚压藏在床脚底下,也知那知好色则慕少艾的道理,对那含深隐曲的情绪颇觉躁动不安。某一日他正对村长侃侃而谈耕犁用具的改进,觉得有些口干,那家的女儿便红着脸送上茶水来,他道一声多谢姑娘,接过杯盏时忽然觉得杯底压着张甚么东西,心中一凛,暗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笺……指头一转,收入袖中去。


那时步虚词与楚天遥已在文诣经纬定居,墨倾池对他二人有恩,这对江湖侠侣便以此为报愿永守经纬,亦是对他二人漂泊不定的羁旅一个末尾的交代。

远沧溟不敢拿这种事去烦扰墨倾池,对他二人又有种直觉般的信任,事后便捧着这封黛粉点缀的小纸条恭敬拜访了楚天遥。他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自觉不妥担任经纬二主事的启蒙者,就要向圣司报告,被其慌忙阻止,说我先自己想一想便是,然后对着那“期君之明珠,献妾之尺素,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信纸忧心忡忡地回了穹顶末。


当天夜里秋雨连绵,声散败荷丛里,他温罢书正消遣时间,直听得心思杂乱,索性扔了那些玲珑骰、九宫锁的小玩意儿在桌上,和衣在遮了帘帐的圆榻上睡了。

阶下青苔与红树,都作雨里寥寥梦,苟延残喘的寒蝉声,参差不齐曲折进梦里,竟携眷着旋扑的残红败柳色,那夜阑下玉立的芙蓉,连绵着绘出旖旎风光,一笔一划,好似铺展在谁的毫笔下,握笔的手修长有力,指腹有薄薄剑茧,笔尖轻而痒,又像触及在他年轻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殷红的痕。


他醒来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拿夜里冰凉的手贴在滚烫的双颊上,呆呆望着榻上痕迹,又转而撩开帘子,望见睡前敞开的窗轩紧闭,桌上的小玩意儿也都被收整入屉盒中,便知是有人来过。


远沧溟俯身昏倒在柔软的被衾里,双眼无神地游曳在初秋的清晨中。


天呐,这可咋整啊——他心道。





虽然重点不对,但墨倾池后来时常反省自己,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前辈。

他从来没真正自小养大过一个孩子,他自己也是个薄情寡欲之人,那数甲子前朦胧的情绪早就如同春日薄冰,化得不见踪影痕迹,因此当他进屋替远沧溟关窗时,听见那床帐里头一声低低的轻呻时,只当他是做了个噩梦,就略略收拾了案面,轻步退出去了。


他那时所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远沧溟是易教余子,按理应当在襁褓中被杀死,他以利弊权衡劝止了应无骞,才得以保下这孩子,于日后思虑考量,他都无需在其身上费功夫,但日积月累,那始时细微的念头竟长成深刻的疼惜,除却文辞道理,也想教授他武学修为,即使不能超凡绝伦,日后也可用于自保。

他数次抑制住自己去回想那日的黄昏,只对自己道这是顺势之为,并无他意,便手录了一册《君子风》,以内功调息督促他尽早练起,但这几日竟见不到他踪影,问起仆从,也只说二爷最近都在镇落,不常在穹顶末。他有些纳闷,因为远沧溟虽然大了些,但仍有些黏他,每日必要来与他闲谈,一连数日不见,着实有些古怪。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只道年轻人心思活络,被甚么新鲜事所吸引,那是常事,就随手将那武籍收在案上,去忙经纬秋收祭祀典礼之事了。


远沧溟此刻正站在镇落河畔渡口边,河面浮光跃金,远处青山叠嶂,他惆怅望着一艘艘经过冲他挥手的渔船,纸扇轻摇,任凭心绪在秋日望远强说愁的意境中徜徉。

他安慰自己:我并不是故意要躲着大哥,只是怕面对面会露出可疑端倪,使明察秋毫的圣司察觉,嗯嗯。


昨日他将那信条还给了那姑娘,诚恳坦率表达了自己心属他人的歉意,她眼圈红红,仍颇具风度地柔声表示理解,娓娓絮语一会儿便离去了,教他好生感慨——他墨倾池能这样温柔体贴吗?不能;他墨倾池能这样表示对他情感的理解吗?不能;他墨倾池……

他还没肖想完,就看见楚天遥笑眯眯走过来——那是一种严肃冷艳的女侠脸上从未有过的慈爱笑意,她抚摩着沧溟的帽檐,说,二主事,你长大了。

他欲哭无泪,说嗯。

楚天遥又问,你意中人是哪家姑娘,可需要我去牵桥搭线?

他更绝望了,缓缓说我自己搞定。



若说少年情怀总是诗,他的心思应该是首晚唐诗。

残红、败绿、霜菊、秋雨,遥不可及的肩背与冷肃的眼,感情在历经了纯粹的壮阔后缠绵出些许旖旎,因对未来的不确定心旌摇曳,愈发想抓住当下拥有。白日总是聊赖,心里是沉闷的,这心绪既非忧郁亦非烦扰,只是一点不适,一点不知所措,一点暧昧不明的企望。

就像枯去的荷丛,即使不能再青乱人眼,也能在夜阑听取扑簌雨声,只要有,那就是好的——他一点不觉得这情绪是种大不敬的谬误,反而能为这清晰的认知产生些欣慰,无论哪种情感,那都是对大哥的一种依赖,这没什么,反正大哥总归是我的。


但这情绪就像秋日飘红的叶,总要得到点什么回应才不枉费那丹枫色彩,否则叶落归根也无人问津,岂非太过遗憾。但墨倾池自持得就像盘踞在地下的树根,任凭你飞舞弄秋痕或纵横铺满径,只要不把他狠狠挖出来,明明白白告诉他:老子是为你而落的。他就永远能在黑暗之中故作闲适地欣赏你的演出,无论他知不知晓,落叶只有一个归宿。



他更惆怅了,启口对着涛涛之水,念了首西昆的《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感怀,惆怅,又带着些期待与眷恋,他还未来及被自己感动,听见河面上一声吆喝,一艘渔船船头站着个渔夫,冲他使劲挥手,撑楫慢慢靠来,问:“二主事在说啥,啥姜头姜水?”

远沧溟道:“没甚么。李叔,您这是要归家了?”

渔夫笑道:“那不是。我是想问问,秋成祭祀二爷来不来——圣司要来主持祭天拜祖礼,礼成要吃席,文轩楼要开好多坛古地老酒,各家都要杀猪宰羊,二爷也来热闹热闹!”

远沧溟折扇又摇起来:“你们这是准备灌我大哥,即使好意,但他贤弟我可不答应——”他话语未落,忽然福至心灵般一激灵,眼珠一转又道,“……但既然是秋成祭祀,我可破例一次,将大哥暂交予你们处置。”



送走渔户,他冲着夕阳西下的断肠之景,眼神灼灼。

这可真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啊!





秋前北风立刻雨,秋后北风无滴水。

远沧溟如同秋后的三色堇,在连绵雨后终于探出头来,如往常无异般提着折扇来到穹顶末,届时墨倾池正在临崖绘制村长所求的祭祀礼图,他不说,他自然也不问,这正合远沧溟心意,便捧着一碟瓜子坐在廊上,一边闲晃着小腿,一边嗑着瓜子指点一二。


池中芙蓉不再,池边桂子已熟,整个穹顶末弥漫着清甜桂香,是一种使人倦怠的轻抚。繁茂簇结的岩桂如同女子层叠的珠钏,金风翠羽,袭着幽香。都说“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这清香竟是冷的,不至于彻骨,只是浅浅的凉,如同夜月枝头的寒鸦,鸣啼还能振翅,望它欢欣婉歌,那是指望不上的。


他记忆中,文诣经纬的厨娘会赶着时令,蒸出软软糯糯的糕饼。糯米、马蹄粉与蜂蜜,交融层叠出细细的糕体,白如新玉,撒了炒熟的芝麻与细小干桂,衬以淡黄,一块一块整齐摆在盘内,盖裹着送上来。他往日配着撒了砂糖的赤豆圆子吃,几乎吃不出甜味,就学着大哥吃茶,茶是明前的碧螺春,泛着秋后的苦,将桂糕的滋味烘托得犹如乌云现月。

桂花糕不如其他花卉点心的甜腻,齿颊留香的清甜爽利,是不会矫饰作态的农家姑娘,你走时,她不会挽留,只拿眼角偷偷睨一下,那就足够了。墨倾池很少吃甜食,但也会在秋令烹茶时吃一两块,远沧溟将蒸的最好的留给他,是将自己比之以孔融的传统。


他正惦念着今年的桂糕何时盼到时,墨倾池忽然说:“沧溟,你现下可愿开始习武了?”


墨倾池是个冲缓之人,极少使用命令的话语。他催你睡觉不会说“该睡了”,而是“你可倦了?”他认为你所为不妥,不会说“你悔改罢”,而是“望你三思”——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他这里,有极大转圜之地,远沧溟不知他对外人的忤逆是何种态度,但于他而言,墨倾池的纵容亦是告诫的一种。


在他小时候,有一次偷偷跑到穹顶末后山去玩,挽起裤腿与袖端,踩着冰凉的初春河水,摸了只不小的青蟹,攀折刚抽芽的柳枝编成笼匣带回了家,沾了一身泥污,脸上也泥迹斑斑。墨倾池见到了,眉间不由蹙起,但终究只问了一句“怎弄成这样”。他本害怕挨训,但又满不在乎,是小孩子惯有的任性,愈发放肆,捧着青蟹挨过去,说:“老大,蟹蟹你的养育之恩……”

当天晚上,他受春凉发了烧,墨倾池没有来看护他,只支使了仆娘来喂药,他含着眼泪瞅那只桌上杯中的蟹,才知大哥不言不语,是要他自己反省,第二天便带着蟹去了,说了一番“贤弟我考虑不周致使大哥担虑着实罪过罪过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将军额头能跑马原谅小弟这一回吧”云云,才换得墨倾池啼笑皆非的一句嗯。



因此当他提起习武之事时,他立刻警觉地放下葵瓜子,去观察对方毫无波澜的侧容。


他佯作意兴阑珊:“哎呀,难怪贤弟我时常未曾见过你出剑,原来老大是不通武学,想让沧溟来保护你呢。”

墨倾池只是低声一笑,宣纸之上的笔端未停,点缀出黛山上苍苍松影,沧溟见他的揶揄全无应答,双腿一蹬叹息道:“大文以治世,小武以乱生,贤弟我无意于此啊。”话说着,凑移到案边,执笔铺开纸张,想写点儿甚么诗文烘托自己的儒家文风,一时竟想不到写甚么,下笔便是那首《暮秋独游曲江》。



恰逢墨倾池画成,落座案边侧首去瞧,只看了一眼,就道:“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荷生荷死,人间惟死别耳。未曾想你竟然喜欢这样怅惘的晚唐诗。”远沧溟稍略后退,审视自己笔墨,十分满意:“诗者,咏意也。贤弟倒以为,荷叶落了,还有秋桂可赏,江水虽滔滔,有情却淘不尽,这世间死别虽多,却有美景以赏罢,即使别离,也无遗憾了——大哥,你说对吗?”



习武用以自保之意,他怎会不知,他不是没曾见过墨倾池掩在书卷下的信纸,黛青上墨迹陌生,墨倾池有事暂离时,他拼命拿扇子在一旁挥舞,直到信纸终于落地,他在心里默默道歉“大哥,不是沧溟想要偷看,实是风大,沧溟只好为你捡起了”,才在重新归置时迅速瞥到几个字眼,甚么“隐单锋”、“易天玄脉”,甚么“心不由衷质无益也”……他当然知道《左传隐公》典故,也曾疑惑为何大哥从不肯带自己出文诣经纬,有时他也想坦诚去问他:我是那燕太子丹吗?



但他终究没有。



墨倾池待他的好,并无半分虚假,因此那缥缈的猜测与狐疑,就像清晨山巅的雾气,看不清却无需细究。他不说,自己也不会问,他笃定大哥是不会害他的,他愿时时刻刻留在对方身边。

夏夜的荷莲亭亭如盖,星月下固然是好景致,二人乘凉纳夜时,扑扇捉萤才更重要。秋岁桂糕虽然清甜,天香桂子落纷纷时,二人品茶对论道时的惬意,在记忆中才更鲜明。待到冬雪落,年岁将近,银枝琼露覆叠上经纬,他就满怀冰雪,在雪地为其寻来最好的一枝朱梅,插在床边细瓶,可留至开春。等到开春了,桂桨兰棹,莼羹鲈鱼脍哉,一同意倦时归,归时镇落天灯满映,他拉着对方袖角,一盏一盏数,数得墨倾池常年冷肃的目也盈出曦光来。


他自有记忆起的每一段景致,都与他息息相关。



远沧溟在墨倾池脚边坐下,侧颊轻轻贴靠着手背,伏趴在他膝头,一双澄透的眼望过去,轻声道:“我只做沧溟便好了,我想永远做大哥的沧溟。”



夕光正盛,流淌的霞色昭示着黄昏临近,在少年人面颊与睫上铺衬出浅淡酡红,墨倾池凝视着,感到许久未曾这样审视过这在他眼下一日日长大的孩子,抚摩在颊颔的掌心也生出些许缱绻,在那未曾察觉的一瞬,他竟陡生出些不同往日的心意。


后来晚春的风又在枝头点缀出羞赧的黛青,那册未经翻动的武籍仍搁放在案端,几日后又被涂抹肆意的笔墨掩去,字迹是年轻朝气的,却写了“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这样挽歌一般的晚唐诗。


他有时又想说教,但对方伏趴在他膝头,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惆怅惘然的诗句念得潇洒非常时,他又缄默了。




不通武学,这也没什么。墨倾池心想——难道他在身边,自己还能保不得他周全么?






秋成祭祀,是文诣经纬除却春节外最注重的典礼,因经纬境内早年本是荒灾流离之地,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因此当墨倾池到来后的第一年,先行农耕垦荒,那一年天成极好,是大丰收,村民终于第一次吃得饱腹,因感念天地之恩,墨倾池便定下这样一节,在秋收后的第七日,作为经纬秋成祭祀,敬天地,拜祖宗,以祈福泽后世,来年昌顺。


按照惯例,墨倾池为兴儒学教化,会去典礼上点香祭祖,领众行祀礼,过后有不小的宴席,免不了喝几杯。过去远沧溟总要跟着,说是照顾大哥,他伶牙俐齿,总能阻挡那些热情劝酒的村民,免得不常饮酒的墨倾池伤身,但今年却不同了。



宴席主菜是羊肉。善烹调的厨娘将羊蝎子、羊腩、白萝卜与青芜炖了好一大锅鲜极的热汤,辅以八角陈皮香叶桂皮,煮得十里飘香,深秋里驱寒取暖,止咳顺气,一海碗捧在手里让他一口气喝完,一冬天都不会生病。

宴席上一碗橙红油亮的鱼,宛如一轮新日,挑战着喜食甜的他味觉巅峰。花椒、红辣椒小火慢慢炝出香味,鱼是鲜活的胖头鱼,在红油下白嫩如玉,仿佛还能游动,是新媳妇的脚尖,榨菜丝、萝卜丝与豆芽是它的陪嫁,相得益彰。

宴席上的吃总不是重点,村民们生性淳朴,没有许多苛规,妇孺都能上堂,吃得开心了,小孩子们便凑在一处玩,妇女也聚着拉家常,商量着后半夜去逛夜市。

远沧溟吃得脑门全是汗,碗筷后头眼瞅着墨倾池与年长者谈话劝酒,偷偷问那德高望重,掌权宴席流程的村长夫人:圣司与我的住处安排在何处?



他溜得早,宴席为尽就转脚去了内室,普通人家的住宅不比穹顶末上典雅精巧,没甚么锦绣屏风、雕花案几,都是极具朴实气息的寻常家什,只是因为贵客留宿,布置得颇为用心,寝衣浴袍叠得整齐,收拾干净的床榻用缎布围起,算作床幔之用。

他沐浴罢,闻着身上没再有羊肉汤味儿,才在墨倾池房里环顾一周,觉得妥当,随即脱得精光钻进被褥去,表面行云流水,内心七上八下,一点儿动静都吓得心砰砰直跳,不知过了多久,竟眼皮打架险些睡着了。

直到细小的开门声响起,他几乎屏息,听着床幔外头对方轻微声响,洗脸漱口时的水声、擦手拭颈时的轻咳、褪去衣衫时布料窸窣、直到那沉稳如常的脚步朝床榻走来,轻轻撩开床幔的声音响起。



远沧溟半张脸在被中,只露出眼睛紧紧盯着,那灰蓝的眸在夜中显不出甚么色彩,看见他在榻上,也没些许波澜,或是只当他走错了房间,出声时不含疑惑,也没有纳罕:“沧溟。”

“大哥,我做了噩梦,能不能同你睡?”


他撒谎眼都不眨,是一种恃宠而骄的习性。他小时候生病会做噩梦,墨倾池会陪着他直到入眠,长大些便再没有了,即使偶有噩梦惊醒,终究能躺下继续睡,因此墨倾池听到这话,虽感纳闷,仍嗯了一声,只当他不在长居之处就寝,心中不安。

后来远沧溟回忆起此事,所能记起的便是那晚窗外檐下的滴水声,一声一声,像极了他为自己的命运抽取的一根签,在清晰断续的声响中等待宣判吉凶。他本设想了许多情形,比如墨倾池会发脾气训责他,或者只冷眼望着让他羞惭不已,但当他真的触碰到对方不着丝缕的身体时,只是怔忡半晌,随即就掀被起身,是要离去。



远沧溟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他看到满身狼狈的自己提着蟹笼时,露出的那一轻蹙,那是无言的告诫,更是命他自省的提点。水滴声仿佛不会止住,一声一声,砸出他心里酸涩的涟漪。

他忽然从被中伸手,攥着对方撑在床沿的腕子——二人之中,他是大多数主动做出举动的那个人,通常是为了顽固不化的墨倾池从不出口的心思,给他一个台阶,但此时不同以往,他是很决绝,但是眼圈通红,话语也哽着。


“大哥……我能不能与你同睡?”


他再一次用眼泪将墨倾池留在了身边,因为他深知对方绝不可能不管不顾,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总是溃败在爱之下,那张命运的签背面蘸着朱红,写了一个吉。



墨倾池向来自持矜重,他将远沧溟对他的感情解读为孩子的依恋,但他自己究竟如何,又不大分明——如果他将远沧溟看作责任,又怎会在夕暮底下对怅然的黄昏深思?有时他也会不那么像圣人地自私,想或许他永不出世,远沧溟便可永远只留在他身边,不是甚么“玄脉余孽”、不是忘霄冥,只是他的沧溟,只做他的远沧溟。



何况他原本就不是圣人。



远沧溟小时候跟着他吃了很多苦,长大反而娇贵了些,怕痛,爱吃甜。他在床上又退缩了,拖着哭腔说老大你轻点儿,推搡挣扎了一小会儿,就如同一块软糯的桂糕,将最甜美的一部分留给了最喜欢的大哥。墨倾池疼惜他,从不会勉强,但看他费尽心思临阵却反悔起来,着实觉得好笑,一边抚慰,一边慢慢引诱他放松,好让两人都舒服些。如同过往每一次教导,沧溟乖而善学,逐渐识得趣味,面上殷红,直往他怀里拱,脸都不肯抬。那是不同于梦里缠绵悱恻的冰冷之感,是真实的疼痛与欢愉,他拿腿侧去贴近对方腰际,在律动间蜷着脚趾索取每一寸温暖。

顾忌着卧房所处的位置,他不敢放肆,埋在坏里的呻声就像小猫,使得墨倾池猛然记起了那样一个秋雨的午后,他去替沧溟关窗,黛色帷幕后挠人心痒的断续梦呓,当即明明白白。



他垂首去亲吻那孩子,低声说:“原来你没有做噩梦,那是个美梦。”





他得偿所愿,又累又乏,一晚上梦都做不出。

他醒得晚了些,睁眼时墨倾池正盯着他,使他有些做贼心虚,直到对方问道:“你可有何处不适?”他才重新得意洋洋起来,拱到他身边抱着胳膊,撒娇卖乖说自己这也痛那也酸,哪儿哪儿都不爽快,老大你可真不懂得体恤人,也就只有贤弟我甘之如饴云云……墨倾池一手揽在他背上,一手去轻轻揉按他腰后腿弯,不带甚么情欲色彩,只是身为年长者,爱护珍视之物的疼惜。


二人告别镇落时,步虚词与楚天遥与他们同路,那恩爱夫妻看到二主事一扫前日郁结,显出眉飞色舞的得意之情,惊讶非常。步虚词心道年轻人的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走得竟然比来时更快。楚天遥与他心感相通,瞪了一眼道说沧溟断不是轻浮之人,不定是夙愿以偿,喜形于色了。

为证实言,楚天遥问道:“沧溟,书信之事,后来如何?”

墨倾池道:“甚么书信?”

步虚词道:“圣司不知,前些日沧溟……”

远沧溟立刻跺脚止住:“哎呀,你二人操心未免太多,不就是村长与夫人吵架,央我写一封和解信么,这种小事,也拿来烦扰圣司,真是太不应当了!”


他夫妇二人无语,面面相觑后觉得应该给他在家长面前留些面子,便齐齐敷衍了几句。久经磨砺的女侠仍认为自己所料不错,分别时亲昵在沧溟腰背上轻打了一下,说你真是长大了,岂料他忽然脸色立变,龇牙咧嘴倒过去了。

步虚词道:“沧溟身子也太柔弱些,圣司该早些让他习武才是。”

墨倾池眉眼间波澜不起,侧首望了一眼伏在自己身边缓神儿的沧溟,慢慢道:“来日方长,再说吧。”



回去路上,二人披着夕暮而归,墨倾池望着远远澄黄的落日,回味起几分十几年前,那诡谲摄人的苍凉歌谣声,长久以来,那不适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始终盘旋在他心头,他既担忧,又抗拒,他看着远沧溟一日日长大,总有些难以言说的顾虑。

他很希望沧溟留在身边,但如若有一日他真要面对他必须接受的恩怨,他亦希望对方能全力以赴——他教导他习古儒道理、明治世精神,亦是由衷愿那折损在他手中的纯善,能够在远沧溟的手中延续,那是他理想中最完美的孩子,最无暇的净地。



远沧溟似乎感受到他心中波澜,就像他一直能察觉到他层层躯壳下喜怒哀乐的变化,轻轻握住他的手,以坚定而无言的举动抚平那褶皱,就像他们一开始,踏上这块荒凉破败的土地时,他所能给予的全部慰藉。



这还只是十八年而已,他们还有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可以在这片逐渐繁盛的桃源上流连,去看春日桃色分成,夏夜凉荷连绵,秋时红叶漫山,冬令雪覆前庭。


夕光逐渐偏移,将二人身影逐渐拉长,远沧溟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他语调潇洒非常,好像那并不是近黄昏,而是近朝阳了,墨倾池曾经清晰记得那首诗所表达的本来意象,但此刻好像又不大确定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再次读到这首诗,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他觉得没趣了,这人世间终究令他厌倦,临近黄昏,他想睡了,便睡了,有人在耳边喊圣司,有人在哭,他也提不起劲再应答。


我早累了,他心想,让我好好去看一看他。




于是他转首去瞧,少年人的脸是欢欣的,他也歪头瞧他,笑得好开心。

评论(12)

热度(304)

  1.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