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o

头像意思是手残。

光晴《窥神》

“力挽狂澜是他的宿命,在掀起滔天巨浪的黑暗时代中点燃最残忍的火焰——登天为神的野望。当世间失序崩乱,预言中的阴阳师将匡扶将倾的天原,他二人势若水火,千百年的秩序为此重写,亘古遗世的故事为此流传,在永恒上篆刻生死的刃锋。”



在那个正月上卯日的黄昏,东宫法师执卯仗祭牛头天王,祝颂声与禅乐盘桓在京城之上,檀香迷迷。他迈入庭院时,源赖光在檐下端详一只停驻在常青树枝头的白翎鸟。这类树栽植处,总栖息着许多乌鸦,夜里振翅从一端飞到另一端,凄凉懵懂的啼鸣,夜里忽醒时,较诸白日的烦闷,格外惹人嫌。源赖光讨厌黑色,他喜欢白色——雪、白衣、白色的鸟,和他自己。


他们是年轻术士中最顶尖的佼佼者,都拥有傲慢的性情与固执的追求,但源赖光是灼烫不熄的火,是淬炼出的,极具侵略与毁灭特质的一刃雪锋,惹人忌惮地逃离;而安倍晴明是澄澈不绝的水,是天际飘摇的,琢磨无踪又飘逸绝伦的一缕烟云,即使追赶也无济于事。

他们势同水火,又彼此欣赏,在那些黑暗到来前的日子里,一个还未咄咄逼人,另一个也不曾拒人千里。



“赖光大人。”


“安倍晴明,你那两只式神呢?”



斑驳光影在他肩头偏移,但猩红的目如同跳跃的活火般流转,那只鸟闻声振翅,消失在障篱外了。他脚下有窸窣动静,晴明还未看清便已消失在廊下一簇蛇床子中,仿佛是样活物,使这问话因此显出几分欲盖弥彰。

他所指的是两只鸟妖。一男一女,有着柔软光亮的羽毛,性情温柔乖巧,平日服侍他的起居出入,时日已久。源赖光与其说厌恶妖怪,不如说是把那些比他低贱卑微的生灵共同看待,视为自己精进路途上的垫脚尸骨,于是他往往不愿在其面前展露他那些孩子。


“这里不是式神可以进入的地方。”蝠扇敲击在手中的天才阴阳师,不咸不淡道,“祭神典礼要结束了,你还未曾露面。”


“外面在祭奉伪神,”他说,“如果你不信伪神,你可以信奉我。”


大逆不道的话从他口中轻飘飘的讲出,引起对方半声默契的低笑——他把这当玩笑,又暗自不安,在他与其久处的岁月中,源氏的少主逐渐学会藏锋,但那隐匿的欲望如同日益增长的菖蒲草,只在等待一场春霖,一个契机,便要倾巢而出。



他无意与他冲突,踱近几步随口问道:“你刚刚在看什么?”


“生命。”他从袖中翻出一张黛青绣纸,以熟稔而轻松地手法翻折,“上天是一名二流的工匠,他所铸造的生命,总是或多或少有着缺憾——无形之物,无法承载极致的力量,而有形之物,又难免被情所束缚。”



待他说完,那纤巧的纸鹤就从他掌心中悠悠飞起,凭借着一点术法获得片刻生机,夕色光辉中载着斑斑浮影,他伸出手心,纸鹤翩然落下——这是他二人幼时常玩的幻术,在针锋相对的争执后用来和解的小小把戏,充满温情和童趣。




他二人年幼时,被神寮与源氏认为同是灵力非凡的两个孩子,晴明由贺茂为引介带入源氏,与满仲家主的长子一同修习,互作表勉。

那时的安倍晴明未开灵启,孤僻、少言而谨慎,除却师长外极少与人交流,使人不能联想到日后那个游刃有余,风雅从容的天才阴阳师,但这也被认定是造诣可期的表现之一。而源赖光则尚未习得其父城府计谋的一二,宛如一把锋芒毕露的新刃,自信、傲慢又好强,常年拿鼻尖看人,以至于他们第一次见面极不愉快,过程可概括为源赖光不屑的讥讽和晴明隐忍的争辩,以二人异口同声的「我不会跟这家伙一同修习」为高潮,又在啼笑皆非的源氏家主与贺茂法师注视下,不得已屈辱地握手言和,互相交换了乳名。


源赖光是左利手,他在握手时绝不肯对「常人都以右手为用」妥协,以尚稚嫩的声音道:「常人应当遵守规矩,在我面前,我就是规矩。」


但晴明不同,他虽孤僻却是个乖顺的孩子,即使那敏锐的直觉已洞悉这傲慢之言背后,偏执而极端的性格,他仍换了左手,主动握上那虚位以待的指节。


「文殊丸,而对于我——这不是规矩,」他说,「这是友谊。」





他们分歧众多,却仍能在暗潮汹涌的敌对间维持最低限度的友情,得益于同为时代巅峰的互相欣赏。在晴明学成后蛰居土御门不出时,源赖光担负着家族艰辛的责任继任了家主,这令他们后来在各自不同的路途上划下了不可反抗的宿命之咒。




“万物有命,天各运之,阴阳间只有分别,而无优劣,赖光大人这样的感慨——是想超脱六道之外,自造生命吗?”


“我想要创造一样完美的生命,只属于我。”他慢慢道,“我的血统来自我的父亲,我的权力与地位来自我的家族,我的天赋异禀来自冥冥的上天——现在,我想要拥有一样只属于我的东西。”


这话从一个位高权重、万众瞩目的天才家主口中讲出,带着几分孤独的可悯,但源赖光只是阐述——他天生缺少心肝与情感,除却自己清晰的目标,无法体会旁人所感。




那日上一任源氏家主薨世,他前去探望,看到祭堂缀连不绝的繁复白色御结下,竖立着绵延不绝的屏风,锦缎或松纸上,绘着写意的祥云仙鹤、柏树河川,金粉相衬弯弯延伸入更深的暗处。回廊几折后,巨大而古老的屏墙前,他看到源赖光静静地坐着,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万物,细微的光自窗棂而入,被隔阂斩断为破碎的影,卑微而谨慎地铺饰在他的肩头与发间。


源赖光的背脊挺直,他那样以孤独而坚定的形象端坐,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坐下去,直至天地都湮灭为发间的尘,在他眼内成为挥之而去的齑粉。


璀璨而鲜艳的屉龙胆在屏上绽放,亦在他血脉中埋下根深蒂固的种,满仲的亲信送来了吊唁的御守,他抚摩着那绣纹,将内附的符纸叠成了一只纸鹤。


他与他的父亲很像,同样缺少心肝,是厌恶落泪的人。


他看到晴明到来时,连眼角都未动,那些吊唁的纸页被他叠成一只只鹤,全都安静停驻在他的腿边,都是寂寥的白色——高洁、纯净、不染纤尘,就像源氏精心打造的一柄锋利而澄澈的利刃,就像一只被囚禁在枷锁里的鹤,那些繁琐的御结将他捆束,造成了他审慎又疯狂、内敛又偏执的矛盾性情——他决心不甘于仅仅如此,仅仅是被永远困锁在沉疴的源氏,成为源满仲满心期待的——源氏的利刃。





或许我可以忽视。安倍晴明在目睹此景的下一刻,做出了他未来将无比后悔的决定——或许我可以忽视,在他不及酿成大错前制止,一切都可以弥补,一切都为时未晚,至少在此刻,至少让他真正体会到生命自由的真谛。


“只属于你的,”他合起折扇,轻轻拉起对方的手,就像过往无数次那样,首先做出的和解与妥协,他审时度势,在危难艰辛前扭转局面,作为天才阴阳师与对立面的合格友人,他都当之无愧。

“——只属于你的,不正是你手中所握的刀吗?”




当晚他在源氏留宿,余尽的庆典只剩断续乐声,沙锤与三味线在远处低吟,室内熹微的烛火缱绻而温暖,相缠的白发盘曲在榻上,整齐的发梢属于晴明,掠过腰际时像狐狸的尾巴,时隐时现,狡黠而动人;参差无章的发梢属于源赖光,永远无从追溯,傲慢又深沉,他纡尊降贵地俯身时,障子门外映射下割裂的影,常青树梢如同扭曲的爪牙,蔓延、肆动。



烦扰的乌鸦,又在夜里鸣啼。

那声音沙哑、嘈杂,像风残烛年的老人竭力的喘息,像一个妇人徒劳想将沉年的锅底刷白,像安倍晴明的指尖划攥在他的衣襟,是故意为之,掩饰他殷红的眼角,与在对方颈间吐露的层层热息。


一声一声,哀戚悲凉。


源赖光微不可察地皱眉,轻轻说:“心烦啊。”

就在他话语刚落时,鸦鸣戛然而止了。


晴明本应敏锐的觉察,但他此刻分身乏术,连灵力的感知也有些许模糊——冥冥之中仿佛有种不属于人类的法力,恭敬顺应了他的心意,竭力执行了他的吩咐,就像众生对神明之谕,敬畏的聆听。




第二天清晨,源赖光还在睡,他收拾妥帖要离开,拉开门看到庭院里散落着几根黑色的羽毛,瑟缩在秋日寒风中,卑微可怜的颤动。那漆黑如夜的鸦羽间,突兀躺着一根白翎。


他想起昨日瞥到对方脚边的窸窣,漫不经心想道:源氏养了猫吗?

还是……


忽然,源赖光的声音自他身后散漫传来,他扭过头去,对方猩红的眼中清醒而精明,丝毫没有倦态,他缓缓提醒,语调毫无感情。



“小心你的式神,安倍晴明——没有一只鸟能从源氏活着飞出去。”





很久以后,他终于明白了那时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在阴阳崩坏、魍魉丛出的昏暗世道里,他亲眼目睹源赖光手握失衡的刀刃,从尸骨累累的祭台上站起。圣洁而混沌的邪光在他身上展露,代代盘踞在源氏的邪神吐信,平安之境被黑暗与血雾笼罩,他要从这捆束他、吞噬他的宿命中挣扎出自己的羽翼,不仅要活着,而且要踩着世间一切卑贱者的尸体离开,离开这牢笼,离开这不属于他的人世间。



而他终将与之一战,摧毁他的欲望,粉碎他的野心,这是他作为固守京城阴阳师的责任,在平安时,他云淡风轻蛰居一角,在混乱时,他就是斩断一切邪佞的天丛云。


他反抗天数既定的命运,维系阴阳至初的平衡,但他仍心报希冀——在混乱动荡的纷争中,握住那只手,将他从堕落的成神之路上拉回,将他从禁锢的宿命之牢中解放,将时间回溯到一切的起点,在他那牢不透风的黑暗映射一道光亮,拥有一样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完好无缺的心灵。



力挽狂澜是他的宿命,在掀起滔天巨浪的黑暗时代中点燃最残忍的火焰——登天为神的野望。当世间失序崩乱,预言中的阴阳师将匡扶将倾的天原,他二人势若水火,千百年的秩序为此重写,亘古遗世的故事为此流传,在永恒上篆刻生死的刃锋。





许多年以后,偶有一次,晴明踱入尘封着过往的藏物室,在卷卷书折典籍的最底下,找出了一个锦盒,那里面静静置着一只雪白的纸鹤。



当他凝视许久,伸手触碰时,那经年之后脆弱的翼端,在一瞬破碎,化为堆积的齑粉,终于随风而逝了。




————

关于私设。

是幼驯染的设定。

文中提到吃掉鸟的是八岐,私设是八岐化身的蛇蛰居在源氏,晴明到来前还在和源赖光在庭院里谈话这样子,他喜欢的白翎鸟则代表自己,最后同乌鸦被一起吃掉,所以光总说“没有一只鸟能活着飞出源氏”。

是给朋友的一篇生贺小短篇。


评论(9)

热度(240)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